习之

番外《天帝的女人》二十五、烽烟命途

       黄昏刚入夜的低山丘陵地带受湿润季风气候影响,季夏日头初落,这片天地既蒙上浓浓雾霾,亏蚀的月盈盈嵌在天边,若有似无。穿行于浩渺苍茫水霭间,城苑巍然,守卫森严,但一入城内,浅滩芦塘环殿,纱绫花灯迷离阑珊,美丽盛装的宫娥鱼贯列队于阆苑玉楼中,如雪飞羽掠过长空,信步亭皋,低低笑语落花香屑随风拂面而过。不知是谁喝醉了,倚在阑干吟哦唱诵,歌声空灵,遍彻天际。

       至宫前,遥遥的见宝肃领着臣子跪候,皑皑雪衣灼目朱冠,纵使俯首躬身,亦见天地灵气运化之风流神俊。棠樾昂首阔步,踏上高阶,但行几步,蓦然回首,见周坤逸伫足阶下,返身来牵:“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略一迟疑,他已道:“我带你去看好玩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宝肃受他指示,在前引路。殿落深深,恢弘幽远。入得一殿,殿内乍看只是议政所用,待宝肃启了机关,内里现出石阶,下行,通过狭长暗道,不多时,豁然所见,连周坤逸也免不得吸口气,方知别有洞天。只是数分钟间隔,在他们头顶,是昼晦杳冥时乍然显现的千年宫闱,眼前,是真实不虚深不见底的防空隧道,耀如白昼灯盏下,十数万人忙中有序,建设浩大无涯的军工工程。

       她以为,此地原属泰阿故土。万未想到,无意中的抉择,会窥得棠樾这一处可占战略地位与作用的装甲基地。“宝肃与破军星君同为我父神麾下得力战将,当年破军星君被天帝招安,独宝肃赤胆忠心,誓不肯降,故被贬在此。我举事失败之后,又是他替我将青痕山所有护住,逐一藏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玄鹤,一鸟之下,万鸟之上。鸟族数千年衰败零落,也与群龙无首有关。他们忠于一人,不甘折辱,等了数千年,盼有朝一日主人归来,重振雄风。邝露呈上的那一卷支出,泰半要付诸于此。

       棠樾自前人所遗之神通,在此间淋漓尽致展现。一切超尖端武装军械,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深潜海底的,无不是泛着腥光凌厉锋刃。宝肃启动沙盘,一副层层嵌套的石函凭空悬浮眼前:“六界掌控在上清天诸神手中,等级分化自创世固化,吾等命数自亿万年前已经书写,是为诸神手中棋子。先主被诸神远逐,我们要获得自主,若非脱身此处,便只有打破这只石函,方能实现。法华经中言:天龙八部、人与非人,皆遥见彼龙女成佛。吾等份属神和人以外之非人,为诸神御下座驾。数千年前,先主被天界褫夺尊位,天魔大战后永失斗志,鸟族族长穗禾失踪,在下不愿屈于人下,带族人沦落天涯。两千六百年前,天帝重生,族人再蒙屠戮,几近灭绝。如今,我们这一支已沦为六界不可接触,不得私议之贱民,为使我们永无出头之日,诸神专为我们设立了大量不可逾越之残酷规则。”至此,宝肃挥手打碎石函幻象,将六界铺开,说下去:“如今,六界灾劫丛生,正好趁此良机深耕布局。天庭于下界居要职之重臣数月来悉数被换,老人怨声载道,新人立足不稳,世人无利不起早,只要掌控舆论,许以利益,制造混乱,有此支点,推翻天帝与诸神,轻而易举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们都计算好了,一步步,以自由平等为名,将六界设为熔炉,复万年来深仇。在其间行走,如见颓垣与烽火。棠樾见周坤逸沉默,知她顾虑:“周坤逸,无论我们走不走,这场仗一定要打,流血牺牲在所难免,因为代价深远,结局只有赢,不能输。我们握有些许胜算,只要布下周密计划,不断反省过往,候得天时地利人和,即可反击。”

       直至回到宝殿席间,周坤逸已觉肩颈酸痛,头颅沉不可遏。这时,宝肃领一雍容妇人近前,为周坤逸延介:“内子闻知夫人宝驾,特逐小女迎春前去相邀。公子夫人归来多时,望恕吾等叨扰不周之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道:“华严夫人身怀六甲,当在内室休憩才是,不必与我们客气。坤逸,数千年来,我与宝肃亲如叔侄。在此处,你不必拘谨,可随意自在。”

       妇人袖手屈膝,玉面低垂,周坤逸只看见云鬓上嵌满绿松的金冠与绣花云肩下的浑圆身姿,待她仰首,微微笑着与她四目相接,周坤逸恍然,天生的美人自然深具魅力,任她孕中,举止不便,但独眸中慧黠柔情的光,足令人惊艳钟情。

       是这一副神清气朗的凝定,宽抚了她惊闻巨变后久不能平复的煎熬恐慌心绪。原来,即使以娇躯承载另一个生命,也应淡然面对,自如从容。周坤逸心中感激,因一个眼神救了她小命。当下,回礼:“初临宝地,不知尊者在此,莽撞设下结界,尚望宽恕。”

       华严夫人道:“小女去过公子夫人住处,知二位忙于公务,日夜颠倒。妾已将云笈宫收拾妥当,还望二位归来,可作照应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便望向周坤逸,见她微笑摇首,答:“这人脾性古怪,独来独往惯了,夫人莫理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她多心抑或晃眼,分明见得华严夫人暗松口气。也是宝肃一个眼色,华严夫人又道:“吾等久在此地,甚少见得外人,夫人初来,不如由妾身带夫人四处走走,小叙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现世中尚有谨守旧时礼制族群,此处较外界自在愉悦,却又规仪明晰,委实难得,周坤逸暗暗称奇,待要应承,闻棠樾笑:“夫人明知我们新婚,偏要做这个坏人。坤逸与我寸步不离,夫人有何话不能在此说?本公子绝不介意你们妇人闲叙什么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这人最擅睁眼说瞎话,兼之无礼。臣子们不欲将机要道予外人知,见她一个妇人跟在身侧,一早揣揣难安。而宝肃就在该处,他也毫无顾忌冒犯。周坤逸没好气,轻叱:“又欠顿打了不是?你又怎知我不介意?”

       她只是柔声细语,在外人听来,真似少年夫妻间的嗔怪。旁者诧异偷笑,棠樾非但不怒,反觉半边面颊麻痒不已,作声不得。但他心性机警,触觉敏锐,亦验证小心使得万年船,眼见周坤逸要走,扣住她腕子,拽得她止步:“半个时辰,速去速回,莫叫我苦等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样拉扯,恋恋难舍,倒是越演越像。紧握的掌心,贴着一物。他的草木皆兵,警示周坤逸“妇人之仁”是大忌。当下,凝眸颔首,道一声: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迎春搀着华严夫人,与周坤逸退出宝殿,于宫苑中穿廊过院。周坤逸眼中所见,香雾流瀑,明丽女眷恰在秋千上荡漾欢笑,心中惦记却是脚下应涉何种武器机械,崮中的星罗棋布,渐成图则。

       至一处水榭楼阁,华严夫人引客人落座,与她应酬:“前些时日,外子与妾提及,公子正为夫人郁郁忧心,妾冒昧相邀,愿美酒佳肴可令夫人开怀,夫人莫怪!”

       “夫人有心了。令嫒迎春灵动可爱,我们确不能坚拒。”

       迎春“咯”一声笑:“我就说夫人亲和,不似公子说的不近人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扬眉:“原来公子总说我坏话?嗯?待我回去拧了他的头当球踢!”

       迎春哈哈哈恣意拍手大笑,引得斟酒的侍儿仰首张望。华严夫人忍着笑,到底轻声遏止:“胡闹!”

       可是,在这如梦如云月夜,绿水清清琼楼玉宇,清脆明朗的笑声如天籁。周坤逸心中感慨,听华严夫人道:“未知夫人故土何处?可有此地四季明晰景致?”

       故土?周坤逸摇摇头:“让夫人见笑了,我只是一叶浮萍,随处飘零。”见对方眸现怜悯,她道:“我当六界是自己家,到哪都一样,无分彼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华严夫人一怔,眼中已有激赞之意。“好个无分彼此!虽无故土,却又处处皆是故土。夫人心胸眼界广博开阔,难怪蒙公子青眼!”如此盈盈笑着,手覆落浑圆腹上:“族人每年春末迁至此地休养生息,秋末回瀛洲越冬,周而复始,数千年不变。两地景致虽大不相同,但晨暮迷雾宛若仙境,是心之归处。我如迎春这般年纪,族人正与天界开战,双方刀兵水火,荡析离居,尸骸饿殍遍野,满目疮痍。今日能坐在这里,与夫人共赏这片山林湖泽风光,是妾与迎春之幸......却不知,我腹中孩儿可有如是运气?”

       都是水晶心肠,冰清通透。周坤逸暗叹,棠樾归来,男人们摩拳擦掌,豪气干云,妇孺们却胆战心惊。这一族迄今数千年,方达十数万之众。战火一燃,数千年功绩一夕覆没。刚正执拗,铮铮铁骨,自觉怀才不遇,不甘不忿又如何?时日掌握在自己手中,强壮了自己,又何须等他人认可!当下,她举杯,与主人致意:“恰逢晦朔交替,借夫人美酒盛情,愿月明可盼,此景长存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音方落,华严夫人已双手加额,伏地叩首:“谢夫人大恩!”

       她人微言轻,力有不逮,不得不托言贺词,岂值她身形臃肿来行如此大礼,周坤逸自觉有愧,即刻起身去扶:“夫人言重了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这时,身后有人道:“天后陛下宽宏,圣恩浩荡,泰然受之又有何不可?”

       人的大脑真是最佳辨识工具,那声音清冷骄矜,几乎千万分之一秒,已清晰显现影像在她脑海。六界皆道那人身遭毒手,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。太意外,以致她惊愕转身,手肘撞倒酒樽,鲜红液体溅落裙裾一角,待抬头定神看实在了,才真真正正觉震撼。《梦陀经》中重生之法千奇百怪,是谁,施了其中哪一种,将她救回?但该时该刻,她有无尽感慨:“元君安好,逸儿不胜感怀。”

       可不正是玄鸟元君?见周坤逸细细打量她,她姿态舒泰,与华严夫人道:“夫人想必疲累,不若且归去歇息,让老身与天后陛下好好叙旧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心中疑团层层叠叠,一时不明真伪,只得看着侍女送华严夫人归去。门户重又合拢,迎春紧依着她,并未退出。半饷,对方并无解释,相反,她笑着,迎着她的目光,等她自己猜出答案。沉吟半饷,周坤逸道:“泰阿至今仍为丧母之痛不能释怀,当年,是我跪求他下界,他虽未说,但我知他心中悲苦,不能尽孝元君膝前,顺从元君意志,是他毕生耿耿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一人,换一方疆域安泰福祉。此为使命,何来悲苦?天后陛下不必挂心。”玄鸟元君笑,“如今,他到底与嘉和公主共谐连理,也算了了本座一番心愿。”

       难怪长者忧心,她并非佳偶良配,神清气朗的少年郎君自当与盛日般灼目的天之娇女白首终生。也仅一瞬惆怅,她道:“逸儿不想因一人之私惊扰元君归隐,此地多年前留有些许设施可供使用,我们无处可去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“六界之内,俱为陛下所有,天后不须致歉。”略一滞,玄鸟元君眸中却有精光射出:“天后因何与白鹭使君携手,流落此地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心头打鼓,面上哪敢露出痕迹,沉着下来,答:“迎春去过我们住处,一定明白我们在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玄鸟元君不置与否:“天后蛰居此地多时,可知外界境况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眉心微蹙,眼皮轻跳。她既要归隐,为何还要理会外界?可见,命里的,逃不掉。眼前人是她的未来。她应该如何做,可要躲过宿命?深吸一口气,她道:“三天前,西南越地337人经血行播散确诊深部真菌,今晨325人病发身亡,病亡率高达96%。菌体为罕见的双相菌,温度低于25℃时,为菌丝相,在37℃时为酵母相。二者转变不一,只有酵母型具致病性。越地正值酷暑,病毒变异加速,传播途径自血液演化成空气扩散,疫区防线岌岌可危。”

       多奇怪,别的妇人为宝石桌牌双眼泛光,如她这刻,所有心思寄托,全在这一桩。她说得越详细,那犀利如刀眼神寒意愈甚:“天后可知,余下的12人,如何了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额角怦怦作痛,涔涔冷汗夹背。她声音低下去:“‘它们’‘康复’了。宿主刚韧,具自主意识,能预测及抵御外来威胁,会搜寻猎物,自行繁衍后代,若受伤,自愈之迅疾前所未见。而病亡的,不可焚化,不得掩埋,只能冰冻。因病菌入土隐形,匿于兽躯以助扩散再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天后对菌体知道得这样清楚,可有解救之法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垂首,答:“我们日夜不休,仍未找到完善方案。”

       对方不似她天真,一字一句道:“是找不到,还是不愿找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一抬头,明白了。“元君以为我是祸首?”

       “疫苗源头出自寰宇控股,天帝在人界数百年心血付之东流,连同泰阿与你的亚洲光伏,无一幸免。彼时,泰阿伤重未愈,天帝远赴上清天,六界俱为你所有,天后一句‘不知道’,恐怕不能推卸责任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若要翻覆六界,何至今日。但如玄鸟元君所言,她肩负使命,罪责难逃。是哪个环节出了错?呵,不,棠樾一早警示过她。她曾筹谋,用整个六界为注换回一人,想不到,另一个,当真这么做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天后当年拿下魔界,是为族人尊严。这一次,不知为求何物?但不论你有天大理由,都不该令苍生为你受苦。天后可曾亲见初生婴儿误种菌体,肢体逐步分解七窍淌血的惨状?你又可曾听见人界震彻九霄的哭声?稚儿无辜,为人父母不易,他们为什么要受世间无二酷刑?你与棠樾逃到此地,设下结界,谓为夫妇,镇日弄花种草,日子过得好不逍遥。你们在等什么?等六界尽没,好探囊取物,对否?”玄鸟元君见她不语,已是怒火中烧,奈何,为大局,不得不苦口婆心:“千年前,曾有皇妃出宫礼佛,遇得一丐。那丐不知用何手段,竟诱得妃子与之私奔,世人谓为奇闻。天后,棠樾狼子野心,凶残奸狡,更是天帝亲侄,你如此做,不仅令天界皇族蒙羞,更是自损清誉,何苦来哉?”

       天下还有这样香艳故事?那一无是处的乞丐有什么是皇族没有的?也许仅仅只是自由与独一无二的爱。周坤逸暗叹,多可怕的“清誉”!对世间人而言,清誉,比性命重要。若行差踏错,管你是人是鬼,前世今生,一律打沉。解释么?她能辩得多少?笑,除了笑,她没有其他办法。漫漫历史长河,那么多忠臣佞党,他们又能否为自己说一句是非曲直?她不能模棱两可,棠樾以为宝肃是其所有,殊不知,他们已身陷囚笼。周坤逸直起身,与她四目相对:“元君遇害当夜,天帝恰在我处。六界至今仍视陛下为凶手,此嫌疑,无元君现身人前,亲口道出事实不可洗去。元君为何假死避居此地,泰阿又可知您安好,另设了家室?”

       一旁的迎春听得指摘,双眸圆睁,神色怪异。玄鸟元君托以长者身份,劈头盖脸痛加斥责,未料被小辈奋起反驳,面色青白,有大半饷,哑口无言。良久,惟深吸口气,拍拍身侧稚女背脊。迎春领命,退了出去。周坤逸心惊,瞪住她,玄鸟元君摇首:“你放心,外间歌舞不休,今夜不会有人在此殒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到底年轻,沉不住气。周坤逸虽松口气,免不得懊丧,案下双手交握,肌肉绷紧,垂眼掩去敌意。想不到,连这小小一隅仙境屡有意外境遇,让人不得安逸。

       “天帝陛下不计过往,善待臣子,助老身逃出生天,予吾等一方宝地休养生息。”玄鸟元君见周坤逸双目迷澄,只得从头说起:“天后应知,我原为钟山帝君妃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颔首,但她轻声道:“我已非天后。”

       玄鸟元君闻言,竟笑了。她轻轻叹,亦道:“如你所见,我也非帝君妃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时,那些大珠小珠,好像被一条链子串起。周坤逸冒犯在前,再不敢胡乱猜想,只借一双耳朵,静听。

       “要舍下这个尊位,可真不易。”玄鸟元君叹,“宝肃来与我说时,我尚道不可能。今夜见得你,方知真切。奈何,万万年了,我仅候得这一次脱胎换骨机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听闻族人亲见你被杀。”

       玄鸟元君颔首:“不错。一杯掺了煞气香灰的星辉凝露,饮者两个时辰内灵力尽失,可任人宰割。棠樾小儿尚算干脆,当胸一剑,无甚痛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没有预兆。如今夜。他们还以为只是一场欢宴。世上所有事,会辗转轮回。难怪棠樾时时警惕,连亲信也视为隐忧,设陷者太清楚来龙去脉,自然永无安枕之日。

       “说起来,老身要谢谢他。”玄鸟元君不忘揶揄,只见她仰首,双肩沉坠,“钟山帝君妃子呵,这是我此生最累最苦枷锁,如今回想,都会寒颤。泰阿年幼时常问我,为何不回上清天。夫婿贵为真龙,妻妾子嗣分布寰宇,族群朋党两相倾轧,祸福难料,朝不保夕。泰阿不知幸或不幸,遇见你这个小妖,为你也好,为他自己也罢,倒是落得安然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苦笑。听下去:“当年天帝毒发,棠樾谋逆失势,去向无踪,六界大权落入太巳真人手中,短短数日,依附棠樾之下界各族部落几乎被屠杀殆尽。是泰阿寻回天后,致令天帝复苏,重掌大局。老身不忍宝肃这一支置身水火,为他们求得戴罪立功之法,以棠樾旧部机要换回生机。数千年来,宝肃与族人代陛下镇守边境,天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,天后所见军械,获棠樾改良,确愈为精湛。到这一世,棠樾与人勾结,设宴诱杀于我,天帝为洗去嫌疑,往上清天前将我魂魄秘密收回,交由宝肃为我重塑真身。宝肃夫妇不愿族人再沦为刀俎,而我若重生,钟山帝君也绝不会放过我,故誓不肯从。天帝陛下斟酌再三,由他一力担起所有,又秘密斥重兵交予宝肃手中,以备不时之需,护我与族人安逸。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足下一切,尽为天帝私有。棠樾终其一生,不过为他人做嫁衣。一时,周坤逸只觉辛酸。那人默默做了许多,难道不担心得不偿失?若宝肃顾念火神旧情,与棠樾再次起事......思及此,她又是暗叹,那是他手足,是他抉择,她一个外人,有何权利左右忧心?

       她还暗自神伤,玄鸟元君却微微笑:“天帝有恩我们,这恩,想不到这么快可还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一凛,拔身立起,下意识环视四周。玄鸟元君由始至终盯着她,这刻,她问:“你在怕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她凄惶,是啊,她在怕什么?须臾,她忍不住笑,坐回席间。何必疑神疑鬼,有人比她更怕。“报恩,有很多方法。但无论如何,棠樾与我,都不是最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错!一个逆子,一个逃妻,你二人虽无血缘,却份属至亲。多日来,你们同居一室,姿态亲昵,若为世人周知,无论你们于天帝陛下轻重与否,都是耻辱。我们可将你们秘密处决,如此,也算送陛下一份厚礼。”

       所以,棠樾所做部署再正确不过。就算没有人爱他们,他们的命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,逃得再远,总有不相干的人为声誉,为面子,为防将来追杀到底。他们没有选择,没有退路,有的,确只有一字:赢!

       “陛下有恩于我们,棠樾既是皇裔又是旧主,华严夫人深恐宝肃两头不着岸,日夜不能安枕。天后,老身与你相识数千年,知你秉性纯良明大义,为妖灵者,难免心计深远,却绝不会陷苍生于动荡浩劫。若你回心转意,与我们联手,交出解药,老身自会向陛下求情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蓦地,房门砰一声被人踹开,来人冷哼:“不劳元君忧心,只要本公子屠尽你们,六界自然太平无虞!”

       真是仇人见面,玄鸟元君手一伸,长剑已握在掌中。“棠樾,来得正好!”

       宝肃被棠樾扣住颈子,身后院中警卫环侍,周坤逸方醒起已过约定时辰,疾步上前,喝:“放开他!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瞪她,被她怒目回视:“我说,放人!”

       宝肃得以脱身,狼狈退开。周坤逸身后寒风逼至,棠樾长臂待抬,被她牢牢按住。剑就贴在她颈上,他后背亦被战戟抵住,想他叱咤多时,何来一日落得腹背受敌境地?但她近在眉睫,双眸沉静,更无一次,她主动握紧他的手。为什么受制于人?为何要将自己性命交在她手上?适才在外间,她不过离开片刻,他竟坐立难安,酒成白水,佳肴无味,乐声聒噪,美色空乏。这时,她已转身,直面老妇,他的手臂被她捧着,解了衣袖。她就在怀里,背靠着他,发上香气袭入鼻腔,致令脑颅昏昏,耳畔嗡嗡,只听她轻声道:“元君,这是您要的答案。”

       袖袍一圈圈卷上去,呈露的正是一截溃烂斑驳的疱痂......阁中诸人“啊”一声大叫,慌不择路奔逃。连玄鸟元君也面色惨白,大退数步。待定了神,她抚住冷汗涔涔的额,颤声道:“天后无恙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点头:“我们为金母元君追捕,不得不潜逃。公子体内为菌丝酵母抗体,我们避开人群日以继夜加快验证,虽有些许进展,尚无万全把握。”

       玄鸟元君仍不肯信,指尖直指棠樾:“病毒可怖,不及小儿心思诡异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截断她:“如元君所言,他为天帝亲侄,他体内,原就有陛下血液。公子舍身为天下生灵,元君与公子恩怨,烦请待此事终了,再作清算,可好?”

       玄鸟元君又惊又怒,但好歹,她沉稳下来,一开口,是晴天霹雳:“天后陛下,纵使没有把握,你们也不能再拖。泰阿与公主,已去至越地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通体血液自足底泻去,慢着,还有:“不知是谁的谗言,谓公主之血为病菌解药,促使他们义无反顾奔赴。”玄鸟元君眸盈血丝,轻声道:“若非为亲生骨肉,老身怎会亲自现身婉言相求?天后,公主虽非你孕育,到底是你与天帝情根所种。而泰阿,无论你与他前世有何约定,两千年来他如何待你,六界尽知。”

       身前手臂铁一般环住她肩膀,身后人沉声:“你莫听这老妪胡说,这些人活了上万年,什么没见过。天下苍生的重任自有人承担,天塌下来砸不到你我头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,她们都活了上万年。所以,一个个深沉精湛,不达目的,誓不罢休。而她,什么都不知,只有挨打的份。玄鸟元君踏前一步:“泰阿素来谨慎仔细,无可靠证据绝不会带着公主蛮撞。天后,为何公主有此本事?”

       是腹中胎儿汲取能量的缘故罢?周坤逸只觉天旋地转,眼不能视物。世人总说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当年在魔界大开杀戒,还以为用两千年潜心修行可以弥补。原来,是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她回身即走,玄鸟元君不可思议,扬声震喝:“天后陛下!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只道自己赢了,臂上箭筒“咔”一声启封,十余枚袖箭如蜂窝,对准众人:“莫再上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脱出浓浓雾霾,夜风拂面吹来,直叫周坤逸毛骨悚然。回首再望,雾,散开了,哪里还有巍峨城池?无垠的草甸芦泽中数只涉禽盘旋,时而发出宏亮鸣声,也不知在召唤谁。棠樾应已知底细,见她踌躇,沉声道:“待我回去,取些厚礼赠予他们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道:“启了结界,我们该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正与她并肩,闻得这一句,即刻伫足:“玄鸟元君所说,是真的?常羲的血是解药?”见她沉默,他只能费神去猜:“常羲虽是你与天帝所出,却是我母神......不,我母神的身体是你的。所以,真正的解药,是天帝还是我母亲?”周坤逸始终不语,棠樾忽然暴跳如雷,一把钳住她双臂,大肆怒吼:“说啊!你遮掩那么久,是为了哪一个?你要复仇,我已经任你摆布,但你若想救他,我是死也不会再跟你走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手几乎嵌入她肉身,剧烈的痛从神经传入意识。寒意湛骨,致令她激灵灵颤瑟。是蝴蝶效应么?历史一波一澜,离得越远,波及越广。天边,一道金光如箭穿透大气层,向这一隅熊熊坠落。来了,谁也逃不掉,没有人能置身事外!

评论
热度(17)
© 习之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