习之

番外《天帝的女人》二十三、绳上蚂蚱

       碧潭湖的水受悬瀑冲击,一波波推送,荡向碎石滩上。深夜的林野山谷野兽嘶啼无住,偶有小兽窜至湖畔,未及汲取一口甘甜,水下一只手臂如电乍现,钳住了它,哗然出水之时,将猎物撕裂,茹毛饮血,逐啖吞噬。热血生肉予了他温暖与能量,一步,一步,拖着萎丧颓靡的泰半个身子,直立,溯水上岸。活着,真好!伫足回望,湖面星光点点,掠水而至。虫儿,泛着微光,聚作人形。碎石硌脚,她步履踉跄,无视身前探过来的手臂,越过他,竭力自强,但须臾,只能屈身跌坐岸边巨石上喘息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喜可贺,合作愉快呵!”棠樾笑,伏下身去看她,“恭喜你我逃出生天,从此,天下再无天后锦觅与白鹭使君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遍体乏力,软软瘫卧岩上。金母元君许给他们的,养兵千日,用在一时,百命换一命,下界有时,布灾有时,若无政绩,尽皆作废。若掀得起浩劫,莫说重获真身,脱出劫数,晋升仙阶,飞升上清天亦不在话下。可是,到底,救得苍生,误了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风吹云走,月华泻下来,叫棠樾望见失神迷离双眸。是,与以往不同,艳色不再,光芒尽敛。前世到今生,针锋对麦芒,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,但这刻,他竟无幸灾乐祸,反徒生出陌生的恻然。将灵力施诸她处,为她续出一口生气,扣住她一臂,将她拽起,反身负落背上,不意外,即时蒙遭呵斥:“你干什么?放我下来!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尚在妖族地界,留在这里,你命我编的那些鬼话,不一刻,前功尽弃。”他冷哼,“如今你我同坐一船,你若被揪,我定也逃不得。所以,尚请免开尊口,乖乖跟我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也许他说的是实话,又或者力竭,不愿再多争执半句。“你放我下来,我自己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正伏在他肩背,唇就在他耳边,嘶哑绵软的声线不是命令,没有怒意,平淡无波澜。他只道,她认了命。但耳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,明明不曾饮酒,为何会陶陶余醉?肩头无故软濡倾斜,令她落了地。

       一抬头,周坤逸正看着他,轻声与他道:“你说的对,我们同坐一条船。但去哪里,做何事,你要听我的。如不,永世受生肌丹所制,在不人不尸中循环挣扎,你自己掂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吞下那赤丹时,他已知不会是什么善果。但他要做个人,有血有肉,会痛会痒,能感知冷暖,嗅得青草花香,食得人间百味。当下,他颔首,口中却道:“周坤逸,你予我的,我一定百倍千倍奉还,留着你一命,你切莫忘记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什么也未说,连眼尾也未扫过来,径直前行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,去哪里呢?棠樾以为,她会回天庭,护住常羲,寻出祸首。但没有,她放下过往,与他一路向东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行,横跨十个省,自西南斜斜北上。为掩去行藏,挤在载满鸡鸭的货车,忍受恶臭腥气,也不走高速,辛苦颠簸六七十个小时。即使投宿,也是最廉价逼仄的板房民宿。门一关,隔壁什么声音依旧听得清晰。夫妻争执,婴儿啼哭,老人咳嗽,被褥发黄,污渍斑斑,一屋的蟑螂虱子......为什么要活受罪?因为但凡出行,总是要钱的。如周坤逸那样明敏的人,也不乏生财之道。但她好似立定主意要折腾他,叫他也吃足凡尘的苦头。

       钱?棠樾笑。趁着夜色,他出去晃悠一个晚上,凌晨回来时背一书包,拉开拉链倒出来,哗啦啦数十沓百元纸币砸在周坤逸头顶身上。“明早,咱们吃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滚出去!”她被惊醒,攥紧被子掩在身上,压低了声喝。借着窗外商户整夜不熄的霓虹,见得满床少说几十万,又大怒:“我说过,不偷不抢,杀人越货不做。你都干了什么好事?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将指掩在唇边,递上手机:“你看了就知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竟录了视频:也不知是哪处医院,密闭玻璃病房里,卧着插满管子昏迷不醒的人。一身白袍口罩蒙面的棠樾与亲属逐句解释病况,并许以生机。下一段,那人已能坐起喝粥。前后,只三个小时。他坐在床边地上,笑道:“这人少年得志,赚得盆满钵满,偏不怜惜自身,耗得干净。本来,今晚就该归西,不过,他碰上我,也算运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牛头不得交差,顺藤摸瓜,元君定知道是你我搞鬼。”手机兜头摔下来,周坤逸气急败坏,“棠樾,你为什么不去死?”

       是皮痒吗?她越骂他,他越开心。也不躲,想张嘴大笑,又不便。他压低了声,在她枕边道:“你看看,我此刻不正是凡人说的妙手仁心,你怎又不高兴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该死不死,多与少这一日,有什么区别?”一沓沓纸币被她摔下床。她亲见牛头手中那个本子,每个被划去的时辰,清晰明了。它们锲而不舍,誓不罢休,穷追到底。逃不掉,如棠樾说的,永远不知悬在头上的刀几时会落下来。恐惧如树根深植遍体,哪里高兴得来?

       数千年来,他甚少见她笑。人帝地宫中瞬息间的意外交手,彼此淋漓狼狈,却成忘不了的惊鸿。再见时,她已是凌霄殿中宝座上盛装明媚天下与夫婿同一日尽得的新妇,可即便是女子一生中最幸福之日,亦未见欢颜。因这一日,一眼,他既知,她永世难得夫君深爱。天帝不过闻知“并蒂莲”三字,神色已大恸,不再回望。她那么冰雪,身侧人些微情绪都能感知,从此,自负肃穆的眼底多了一抹哀伤。但到底,他期望见她笑。不,不是如他母亲那样心无城府恣意娇纵的媚意,是那种洞悉隐幽无畏生死的从容微笑,更是得成心意时邪魅销魂神秘撩人的笑。每一次,只要她嘴角浅浅一勾,眸子滴溜溜轻转,浓密长睫必定低垂,在玫瑰色颊上投去如羽阴影时,他胸腔某处脏腑便无端端怦怦作狂,体内血液更如熔浆沸腾。想知她如何生出那么多鬼精灵念头,想知她如何走到今日,想知道更多的她将会如何做,他爱看她失误时藏在睫中的忿恨,爱看她暗忖寻思对策的灵动,纵使最后他输了,居于下风,也无妨。所以,他期望她活着,忘记那些痛心断肠的过往,永生,天涯海角,随他逃下去。“莫说一日,就是半个时辰,多活几秒,这些凡人都不会吝啬这些纸。周坤逸,你想想,能与心爱的人多说一刻缠绵情话,骨肉在怀的那种感觉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噫,这下,那唇,已经抿起,皓齿一闪而没,紧紧撷住一瓣。那么用力,以致红唇泛白。呵!他轻咳,笑:“拜储君所为,冥界大乱至今未复原。人界每日灾祸连连,上清天诸神不得人心,召了元君前去痛责。如今六界乱糟糟,神者仙家妖灵冥鬼一个个焦头烂额,谁得空理会十数亿只蝼蚁中某一只的生死?区区凡人死而复生,定是命簿出错,再勾一次就好了,哪里敢告到顶上去,自讨苦吃不是?”

       逐级办事,不外如此。他说的,句句属实。周坤逸心中暗叹,仍没好气:“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?你花得出去?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眉峰逸动,嘴角扬起,邪邪笑:“周坤逸,你可知你原只剩三日命,今日已届第五日,为何还活生生有气力对我动辄打骂?”

       一怔,原来只剩这么些时辰。不及想,原本气若游丝的她,为何这几日面色却渐红润,会觉得饿?“元君不会放过我。”她喃喃。“不是昨日,也是明日。所以,要快!”

       快?仙术一施,神界既知。飞机高铁,一只只摄像头对着,一秒既通天。她从不说她要做什么,但她心中好似有把火,烧得熊熊,方撑着她活下来,蹒跚前行。“再快,也要活下来才能办得。”他没话找话,问:“周坤逸,你说,他们多久会知道中计?”

       她一低头,闷闷道:“我不去想这事。”

  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以为一只虫子能有多重要?”她轻轻摇头,笑,自嘲,“那不是计,没有人会中计。有人爱钻进过去,活在过去。我不,我要去未来。”暗夜里,那双眼晶莹如星炯炯,眉心似有清澈的光迸射。她道:“我统共仅得这两只脚,那么少时间,不多走些路,多看些新鲜人事,死了,也不瞑目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看着她,沉默中忽黯了神。房中明明未着灯火,她亦裹在被中,命不久矣。可是,为何她仍能胸怀远志,有如沐春风的洒脱?回望自身,不禁自惭形秽。“周坤逸,好告诉我,你如何打算了。你现在无他抉择,也只有我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“走一步是一步。”她防着他,“你知道也无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嘴一张,她打个呵欠,背对着他睡下:“我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哪里不知,偏生赖着不肯走:“算起来,我也是天界皇室血脉,怎好莫名其妙做你马前卒?”她蒙被不语,他径自道:“反正我们临近边境,不如就此脱出了。向北,过蒙古,咱们去冬宫看孔雀钟,喝格瓦斯,吃鱼子酱,到摩尔曼斯克猎逐极光,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半饷,回应他的,是微不可闻的呼吸。绕到床的另一头,看着她沉沉睡去。这人真是奇特!死敌就在身边,竟仍酣畅高枕。又或者,非她所欲。嗜困,乃早孕初期症状。元君赋予她的躯壳,以每隔百年下界历练修为积攒寿数,但无功绩,既告消亡。因何得延续?大概,是她腹中龙胎蓬勃缘故。那胎,得龙族精元血气,为阴符经缔结,如当年,母体甫现损伤破口,必自行汲取外界灵气以求自保。如今,母体孱弱,便又赋予滋养,共续生机。不得不慨叹,自然界中危机四伏,物种优胜劣汰,生存得下来的,方获高阶智慧。可是,到那胎儿落地之日,她又凭何为依?

       百年。他有百年。探手去握她落在枕边的手腕,凡尘中的每个人,都有家人父母等着他们归去。唯独他与她,同她腹中新生命一样,都是举目无靠者。这一世,不知要去哪里,不知能得谁人怜爱,那么,且就让他们三条命结伴走这一程,可好?

 

       于真身为白鹭的棠樾言,三江平原便是人界的天堂。此处人烟稀少,水丰林美,荒原莽莽,又值七月北地夏汛,雨水充沛,正是生物繁衍最佳栖息地。因紧靠边境,六界所设结界就在眼前。脱出去?谈何容易!只怕还未触及,六界尽知。而这一处荒置数年的沼泽湿地,远近不过村落中的数户人家。

       抵达三江时,已是深夜。立在村口界碑,周坤逸自腕上脱下一物,递予棠樾:“往四方各置一枚,设出结界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接过,才知是四枚珠子。看仔细,那珠中波涛滟涟,非凡界之物。“这是?”

       这回,换周坤逸讶异。“你不知?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讪讪,但即时,脑际灵光一现,笑:“尝闻‘水炫珠光遇泉客,嚴悬石镜厌山精’,却不知区区鲛泪凭何设界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似笑非笑看着他:“你曾接手人界工程规划设计院,必定清楚,人界结界由天帝所设,正是密不透风的特高压电网,要设一个新结界,又要使六界不知,该如何为之。”

       六界之内的结界如一个个发酵分化的气泡,气泡逐层衍生,众位尊上于各界所布结防,视尊者修为深浅高低固守,神者仙人下界如探囊取物,魔族妖灵却只有眼睁睁被掠夺的份。要在六界之内,重设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结界,必需相等甚至更高修为不可。这几个小小珠子......“你是说,这鲛珠内蕴极电?”棠樾瞠目,“谁能有如此......天帝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未作反应,棠樾已嗤声自嘲:“难怪我如何作为,他从来不动气。我们在他面前,怕真是小儿罢?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动气又如何?”周坤逸听得这一句,只觉好笑,谁曾想这昂藏七尺男儿,心中却还如三岁稚儿,以为胡闹可换得糖果。“你是他血脉至亲,他......他自然不会动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会儿,若周坤逸揶揄他,作弄他,他也不会恼,更何况她言中自有感伤。而他,只是伫立该处,怔怔看着那些珠子。为何胡作非为草菅人命,天帝动气与否又与他何干?说到底,不过只因这个人是年少关怀他的人。那些温存亲和的笑,抚在他肩头的宽慰,赐他名讳,如师如父的暖意......于生父处不可得的,天帝从不吝啬。嫁接之木,永得祖荫。可以吗?有可能吗?他恨他,怨他毁了母亲终生幸福,连带他的命数也更易,故三番四次也要夺去他所有,期望他一尝自己苦楚。如今看来,任他翻云覆雨,颠覆了天下,也是不值一提的。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见他面色土灰,调笑之余亦有怜意,忍不住轻声道:“听闻天帝早年曾蒙重罪,受雷公震泽天雷、电母无极电光与先天后莲台业火三万道极烈酷刑同施其身,大难不死方铸就深厚修为。此些际遇,非你我能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闻言,又是错愕。族人只将丰功伟绩流传后世,祖母荼姚跋扈之事他也是在父神与母亲争执之时才多少听闻,却不想,今日还会听到这一桩。也许,这隐秘连他母亲都不知。如小妖言,个人际遇自有天意,大难不死,方得后福。“何等重罪,需施这样酷刑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神色一黯:“他未说,我不便问。”那时的她,一心只念着夺他性命与修为,哪里关怀他过往。棠樾无心之语,如扎在她心头的痛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默默半刻,棠樾道: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
       结界一布,土地既现。这土地爷儿久未朝贡,为仙界遗忘千年,此时颤颤巍巍被囚在结界之内,见得二人,懵然不知应对。周坤逸笑,道:“暂借宝地,不日便走。不需上报,只当未觉即可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哪里如她客气,呈上一物:“若不听话,赠你一箭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土地旁的不识,六界赫赫凶物怎会不知。那灭灵箭如万试万灵的通行证,吓得他扑簌遁地,永不敢现身。

       步行进村,一路穿过村道,抹黑进了一间农家小舍。不用人界电网,因一开启,源头既知。掐断电源,一枚鲛珠足用良久。灯光亮起,可见外观虽是农舍,内里却是极完善齐备的实验设施。“此处近万亩沼泽湿地,是亚洲光伏创业初期的基地,我们的生物质能试验都在这里起步。”周坤逸揭去裹罩各类设备的防潮油布,在一旁坐下,“从今日起,我会住在这房中。你之任务,是负责一日三餐,戒严四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听得,怒极反笑:“周坤逸,你莫三分颜色上大红,我不是你厨师兼保镖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桌上,搁下一个真空玻璃罐子。罐中,只是一撮泥土。棠樾一见,面色霎时铁青,转眸去瞪她,她也不回避,眉角微扬,笑。室中灯火如昼,映得彼此轮廓清晰无匹。是恨罢?若可以,这刻应将她撕碎了啃得不留半点渣。良久,他平复了心绪,缓缓道:“好。你一步步将我骗到这里,设下结界,是打定主意要和我同归于尽了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笑着:“公子机敏,不似现下才知。骗?不,我无这样好本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素知她定藏着什么手段后招,只要小命尤在,便不会叫自己的时日虚掷。他也知她的执念,与他的大业不同,名利宝座冷冰冰,远不如族人尊严安泰实在。蓦地,他心中叹,她不知,那些本也是他的族人。将那10毫升大小的瓶子捻在指尖端详:“这就是你从元君处偷出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低声警示:“你莫触及瓶身,些微温度变化,它们便会苏醒。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即时更衣,检视封闭了实验室,将室温调至最低,于显微屏幕上观得密闭真空箱中机械手摘取样土。

       屏上所示,一个1立方毫米肉眼难见的微生物,因一滴血浆复苏。身后,周坤逸沉声道:“早前,我们正议及世上有无自我意识的水,能趁你不备,自杯中出来又回去?事实上,我们体内多的是这些具自我意识的‘水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可不正是如此。棠樾将灯火熄灭,与周坤逸坐在一角,牢牢盯住摄录荧幕。1秒,被延缓至纳级。新鲜血液渗入自样土中一个普通细胞,因温度变化,那细胞长出触角,生成菌丝,一点一点吞噬腐蚀结缔组织。慢慢,血浆病变生毛,生成数百个球形病毒。病毒不断繁殖膨化,培养皿中好似并无反应,但屏幕画面已布满鲜红艳丽如蔷薇的霉菌。周坤逸向真空箱中注入液氮,温度直降八十度,“它”又极速萎靡,匿入土壤去。

       前后,只是几分钟。良久,没有人动身去开灯。当年魔界的伏尸菇分明获完善进化,再不仅限于昏死沉睡。只要沾染,生物活着一秒,病菌既急速蔓延恶化,吞噬一切器官,骨头会被啃净,遍体发毛布疱疹,严重者,连大脑也被掏空。最凶险可怖,是它俱自我意识,会变形,会隐藏。一旦生根,根本不能将它找出,只能喘息等死。难怪周坤逸慨叹,连个微生物都可发育演变得如此精湛动人,比它个头大数十兆的物种,若耽于逸乐,不思进取,死了,也不必唏嘘。试想想,如果“它”有朝一日成了免疫制剂,下界将会如何?

       “生灵尽没,万物为刍狗。好个一石三鸟之计!亚洲光伏是寰宇在生物质能研发版块的核心,亦是生命科技项目关键。元君以这小魔物,轻易可扳倒钟山帝君与六界之主。”棠樾回首看着身旁的人:“六界未来万万年的运势啊,周坤逸,你确定你驾驭得了它?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问:“公子怕不怕?”

       他只道:“我取过自己肉身样本,看过菌体变化。你用在我身上的,是它的抗体雏形。制造温床,生成病菌,又抑制病菌,反覆生肌,熬得过,我即可获得新生,如果熬不过,我会死得很难看。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  她不语。黑暗中,屏幕上截取的画面始终停留在那如花卉菌体上。棠樾鼻间轻哼:“生在花界的妖灵,做起坏事来也美轮美奂。但我还有另一条路能走,回昆仑虚。反正,只要体温降低,这些病菌便进入冬眠,我尚可存活,元君也会因我投诚而放过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长长太息,周坤逸正视他:“你不会回去。你我皆知,元君用完我们,不会让我们好过。我师父,受灭灵箭所杀,已失胎光天魂,永不可能长生,惟寄居傀儡。你我,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。我不知你因何失了肉身,所幸余下三魂七魄。而我,只能深陷轮回,换得些许灵智。元君以此控制我们,要摆脱她,只能寻出她的破绽,求得生机。公子,你制得出杀人的绝妙兵器,亦知如何救人,六界众生旦夕生死尽系你手。怎样做,你自会抉择,非因我一言半句所致。”

       对她,他是服气的。之所以心悦诚服,也因为,她说的“我们”。她把他当同类,是她的自己人。杀人,或救人。她让他选。杀人,怎就不好?救人,又关他何事?她也说,该死不死,多一日,少一日,有什么区别?当下,他心中清明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东北边境日间温度尚可,夜里骤降十余度却是常事。第二日醒来时,炕还是温热的,枕边置一套崭新衣物。转入浴室,水温微微烫手,竟都烫贴。出了厅堂,一个农妇迎上来,笑盈盈来挽:“太太起来了!早餐有粥,有馒头肉包饺子,面食......啊,先生特意交代做了水蒸蛋,我又炒了几个青菜,且过来看看喜欢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谁是谁的太太?先生......不消说,又是棠樾占她便宜!那农妇叨叨不停:“先生一大早就来叩门,听说你们昨夜到的,肯定累坏了。这季节到我们这儿游玩的,往年也不少,只是很少会到我们这村落来,更别说要住下。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说,就像自己家里一样。啊,是了,我把这儿打扫好了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棠樾又到哪里去?“他呢?”

       农妇便笑:“果真是新婚夫妻,一刻不见就念得慌。他说出去转一圈就回,这会儿,也该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面色骤沉,喝:“他都跟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农妇不知哪一句触怒了主人家,怔住。劈头盖脸,周坤逸怒斥:“我这屋子不欢迎生人,出去,以后不要再叫我见着你!”

       农妇跌跌撞撞被轰出去,想这处数万平方公里地,邻里遥遥,也苦了她清晨天蒙亮被请来,转头要受这样的罪。在实验室忙至午时,棠樾仍未露面,不见得他真听话,替她守护结界。他和她是同一类人,一样心思深沉,满腹诡计,他既知道了“它们”,必定不肯坐以待毙。他能去哪,会如何做?

       出了农舍,撞入眼中的,便是茫茫延绵至天边的绿意。沼柳芦苇随风波涛起伏,湖泊却悄悄,烟波浩淼,横无际涯,如宝石,更似明镜。风中,鸟儿啁啾悦耳,青草香氤氲,莫不令她心境开阔。为何念念难忘,执意归来,不过求在此终寝。

       天际,忽有云浪翻涌,水汽上冲,遮天蔽日,午时盛日耀眼,需抬手去挡,指缝间,十数万众白翼仙禽灵韵凌云,展翅翱翔,飞掠涉水而至。闻声震寰宇仰天长啸,为首的白鹭翩翩收翅,落地现出人身。从众或倚立,或盘绕,久久不散。饶是她心有忌惮,见得行云流水蔚为壮观景象,仍不禁暗暗慨叹,如此出类拔萃绝伦美态,世间,惟羽族独有!

       “拜见夫人!”棠樾身后,一头生红色肉冠仙姿傲然者躬身,俯首来拜:“臣为此地主事,字宝肃,愿为夫人效劳。”

       周坤逸只看着棠樾,他嘴角翘起:“如何,可满意我安排?”略一顿,他唤:“夫人!”

      “你是你......”她张嘴要呵斥,棠樾指尖已抵在她唇间,覆落她耳边:“私事何足为外人道,夫人定非拘泥于此之人,对否?”一转身,他扬声:“事关六界生灵福祉,汝等需日夜警觉,不可疏忽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喏!”风起云涌,宝肃率众展翼凌空离去。周坤逸心中向往,乘风破浪,多么逍遥!

       身侧的,伸个懒腰,径自进屋:“忙了一夜,我去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公子不拘小节,不代表我要与你同流合污。”周坤逸立在屋外,“我算起来到底是你长辈,你若再毁我清誉,莫怪我不客气!”

       一门之隔,棠樾缓缓回身,望实了她。“什么长辈?”

       她唇未启,他又道:“你我统共不过些微寿数,恒河之沙,谁在意蜚言赞誉?那人若爱你,任你是地底泥,你亦是天边月,若不爱,你就是世间独一无二,也不过尔尔。”

       头颅沉重,她低下头去。为何觉剜心绞痛,因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。“周坤逸,”迈过门槛,近在咫尺。他甚是可怜她,眸光望着远处如画景致,“两百多年前,一石头成精,入了贵胄府中享人世繁华,可到头来,仅落一句‘奴去也,莫牵连’。你我,一只白鹭,一枚萤虫,并不见得比那石头高贵多少,为共有目的并肩,自是同流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罢。又何必狷介,自诩清高?她再不是六界至尊,更非某人附属。这一刻,她终于只是她自己。不会有人将她视作谁的替身,那一个永不可靠近的,与她已成陌路。眼角湿热,不能自抑。耳边,听得:“周坤逸,为治你之症,我设了一间暖房,种着些药草,你可要去看看?”

       也不理会她是否应允,棠樾拉着她转到屋后。她竟不知,一宿功夫,农舍后平地建起数千平温室大棚。棚中分隔区间,一边种东北独有的人参、黄芪、党参,另一边,又有紫苏、苎麻、黄芩......满目翠色红果,黄花紫叶,香气扑鼻,是她喜爱。

       “如此,我们不仅自给自足,还可赚得一日三餐。”棠樾在园中转个圈归来,捧一束紫色山茶根递至她手上,笑着来看她,“美食是否可口,花儿赏心否?”

       曾几时何,也有人将神似这捧紫色花冠的薰衣草送入她怀中。如今,那人又在哪里?怔怔凝望眼前人,交睫之际,泪,猝不及防跌下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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